潔森工坊 - 您值得信賴的Dyson戴森維修專家

潔森工坊專注於為顧客提供專業的Dyson戴森維修服務。

我們擁有一支經驗豐富的維修團隊,專業技術支持,以及全臺灣範圍內的維修中心和便利的服務據點。讓我們攜手為您解決Dyson戴森產品的各種問題!

Dyson戴森產品可能遇到的常見故障及使用中的困擾

Dyson戴森產品以其創新設計、高效能和出色品質而著稱,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和使用頻率的增加,您可能會遇到一些常見的故障和問題。

例如,吸塵器可能出現馬達故障、電池老化或濾網堵塞;空氣清淨機可能出現濾網堵塞、風扇運作異常或電路故障;而吹風機可能出現無法啟動、風量減弱或電線老化等問題。

面對Dyson戴森產品故障時的迫切需求

當Dyson戴森產品出現故障時,您可能會感到十分困擾,因為這將對您的日常生活造成很大不便。

想像一下,如果您的吸塵器突然無法正常工作,家裡的清潔工作將變得極為困難;而當空氣清淨機出現問題時,室內的空氣質量將受到影響,可能對您和家人的健康造成潛在危害。

在這些情況下,您迫切需要一個專業可靠的維修服務來解決問題。

產品故障帶來的損失

Dyson戴森產品故障不僅會對您的生活品質造成影響,還可能對產品的使用壽命和性能產生負面效果。

例如,如果您的吸塵器長時間處於濾網堵塞的狀態,可能會對馬達造成過度負荷,從而縮短其使用壽命

同樣,空氣清淨機的濾網若長時間未清潔,則其過濾效果會大幅下降,對您的健康造成隱憂。因此,及時解決這些問題是至關重要的。

潔森工坊的維修流程說明

服務項目 服務內容
到府收件 我們將安排專業人員上門為您收取故障的Dyson戴森產品,讓您省去親自送件的麻煩。
外觀確認 在維修前,我們將對您的Dyson戴森產品進行外觀確認,確保維修過程中不會對外觀造成二次損壞。
檢測後報價 我們將對您的Dyson戴森產品進行詳細檢測,找出故障原因,並根據檢測結果為您提供合理報價。
細心維護 潔森工坊的維修團隊將采用專業技術和原廠零件,為您的Dyson戴森產品進行細心維護。
設備重生 經過我們專業的維修服務,您的Dyson戴森產品將重生,性能恢復至最佳狀態。

潔森工坊:專業維修各類型家電產品

潔森工坊的專業保養維修團隊為您提供各大品牌的家電維修服務,包括Dyson、小米、iRobot、伊萊克斯、LG、Panasonic、日立和Gtech小綠等。

豐富的經驗和專業技能,能夠迅速檢查並解決各類家電產品的故障。現在就聯繫潔森工坊,讓我們專業的團隊為您的家電帶來新生!

吸塵器維修:讓家庭清潔不間斷

吸塵器是家庭清潔的最常使用的工具,經過長時間使用後可能會出現馬達故障、電池老化、濾網堵塞或滾輪等問題。
潔森工坊的專業維修團隊能夠為以上各大品牌的吸塵器提供維修服務,換馬達、電池,還是清洗濾網,我們都能確保您的吸塵器重新恢復最佳性能。

掃地機器人維修:讓家庭清潔更便利

掃地機器人為我們的生活帶來了許多便利,然而,長時間使用可能會導致電池壽命降低、輪子磨損或傳感器失靈。
潔森工坊針對各大品牌的掃地機器人提供專業維修服務,無論是更換電池、輪子,還是維修傳感器,都能確保您的掃地機器人重新運作良好。

空氣清淨機維修:讓室內空氣恢復清新

空氣清淨機在提高室內空氣品質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但使用一段時間後,可能會出現濾網堵塞、風扇運作異常或電路故障等問題。
潔森工坊的專業維修團隊為各大品牌的空氣清淨機提供維修服務,包括更換濾網、修復風扇運作異常以及排查電路故障等。
我們致力於確保您的空氣清淨機重新達到最佳運作狀態,繼續為您提供清新舒適的室內空氣。

吹風機維修:讓您的日常生活更順暢

吹風機是日常生活中的必需品,然而在使用過程中可能會遇到無法啟動、風量減弱或電線老化等問題。

潔森工坊為各大品牌的吹風機提供維修服務,從更換馬達、修復風量問題到更換電線等,都能確保您的吹風機重新達到最佳性能。

 

潔森工坊客戶好評讓您信任

潔森工坊的專業Dyson戴森維修服務

潔森工坊為您提供專業的Dyson戴森維修服務,我們擁有一支經驗豐富、技術精湛的維修團隊,以及全臺灣範圍內的維修中心和便利的服務據點。

我們可以迅速檢查並解決各類Dyson戴森產品的故障,包括吸塵器、空氣清淨機、吹風機等。此外,我們還提供原廠零件和專業技術支持,確保您的Dyson戴森產品維修後能恢復到最佳性能。

深層清潔和消毒服務

潔森工坊為您的Dyson戴森產品提供深層清潔和消毒服務,專業維修團隊將對您的Dyson戴森產品進行全面檢查,並采用專業的清潔工具和消毒劑,確保您的家電在維修過程中達到最佳的清潔和消毒效果。

快速維修和客戶滿意度保證

潔森工坊致力於為顧客提供快速、高效的Dyson戴森維修服務。

我們了解您對Dyson戴森產品的迫切需求,因此我們將竭力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維修工作,讓您的Dyson戴森產品重新回到您的生活中。此外,我們還提供客戶滿意度保證,讓您在選擇潔森工坊的同時,享受到無憂的維修體驗。

 

潔森工坊維修據點

其他縣市也可用寄件方式為您服務:

臺北服務地區:大同、北投、士林、中山、松山、內湖、萬華、中正、信義、南港、文山、大安

新北服務地區:板橋、三重、中和、永和、新莊、新店、土城、蘆洲、 樹林、汐止、鶯歌、三峽、淡水、瑞芳、五股、泰山、林口、深坑、石碇、坪林、三芝、石門、八里、平溪、雙溪、貢寮、金山、萬里、烏來

桃園服務地區:桃園、中壢、平鎮、八德、楊梅、蘆竹、大溪、龜山、大園、觀音、新屋、龍潭、復興

新竹服務地區:東區、北區、香山區、竹北市、湖口鄉、新豐鄉、新埔鎮、關西鎮、芎林鄉、寶山鄉、竹東鎮、五峰鄉、橫山鄉、尖石鄉、北埔鄉、峨眉鄉

苗栗服務地區:竹南鎮、頭份鎮、三灣鄉、南莊鄉、獅潭鄉、後龍鎮、通霄鎮、苑裡鎮、苗栗市、造橋鄉、頭屋鄉、公館鄉、大湖鄉、泰安鄉、銅鑼鄉、三義鄉、西湖鄉、卓蘭鎮

臺中服務地區:臺中市、北屯、西屯、大里、太平、南屯、豐原、北區、南區、西區、潭子、大雅、沙鹿、清水、龍井、大甲、東區、烏日、神岡、霧峰、梧棲、大肚、后里、東勢、外埔、新社、中區、石岡、和平  

彰化服務地區:彰化市、員林巿、鹿港鎮、和美鎮、北斗鎮、溪湖鎮、田中鎮、二林鎮、線西鄉、伸港鄉、福興鄉、秀水鄉、花壇鄉、芬園鄉、大村鄉、埔鹽鄉、埔心鄉、永靖鄉、社頭鄉、二水鄉、田尾鄉、埤頭鄉、芳苑鄉、大城鄉、竹塘鄉、溪州鄉

嘉義服務地區:太保市、樸子市、大林鎮、布袋鎮、中埔鄉、民雄鄉、溪口鄉、新港鄉、六腳鄉、東石鄉、義竹鄉、鹿草鄉、水上鄉、中埔鄉、竹崎鄉、梅山鄉、番路鄉、大埔鄉、阿里山鄉

雲林服務地區:斗六市、西螺鎮、斗南鎮、北港鎮、虎尾鎮、土庫鎮、林內鄉、古坑鄉、大埤鄉、莿桐鄉、褒忠鄉、二崙鄉、崙背鄉、麥寮鄉、臺西鄉、東勢鄉、元長鄉、四湖鄉、口湖鄉、水林鄉

臺南服務地區:新營、鹽水、白河、柳營、後壁、東山、麻豆、下營、六甲、官田、大內、佳里、學甲、西港、七股、將軍、北門、新化、新市、善化、安定、山上、玉井、楠西、南化、左鎮、仁德、歸仁、關廟、龍崎、永康、東區、南區、中西區、北區、安南、安平

高雄服務地區:前金、新興、鹽埕、左營、楠梓、鼓山、旗津、苓雅、三民、前鎮、小港、鳳山、鳥松、大社、仁武、大樹、岡山、燕巢、梓官、永安、彌陀、橋頭、田寮、茄萣、阿蓮、路竹、湖內、那瑪夏、桃源、茂林、六龜、美濃、旗山、甲仙、內門、杉林、林園、大寮

屏東服務地區:九如、里港、鹽埔、高樹、長治、麟洛、內埔、萬巒、竹田、萬丹、新園、崁頂、林邊、佳冬、南州、新埤、枋寮、枋山、車城

 

潔森工坊致力於環保,通過專業的維修服務,延長家電產品的使用壽命,減少對環境的影響。臺南小米吸塵器維修站推薦

選擇我們的維修服務,您不僅可以為您的家電產品帶來新生,同時也為地球環保出一份力。屏東Dyson v8拖頭清潔推薦

在潔森工坊,我們將努力實踐環保理念,讓您的家電維修選擇成為一種環保行為。屏東iRobot吸塵器水貨維修推薦

陳村位于南鄭縣陽春鎮,村里有一個水庫,樹林環繞四周,因為有山有水、植被茂盛、風光秀麗,自然就成了漢中小有名氣的旅游休閑地,吸引了市內外眾多游客前來觀光旅游、攝影繪畫。 3月下旬的漢中,正是油菜花盛開的季節。我帶著妻兒駕車去陳村,沿途就看到眾多同行的觀光旅游車。到了陳村游客集散中心,已經兩點多,家人都去看油菜花了,我肚子餓的咕咕叫,有些困倦,就張望著看看周圍有沒有吃飯的地方。剛巧路邊就有農家樂,門口掛著“農家面皮”藍色招牌,我一下就來了精神,欣然前往。不料聽從農家樂出來的人說,面皮早賣完了,我有些失望,卻不甘心。試探著朝農家樂廚房里面走去,只見一個中年婦女拿著一只喝茶水用的小瓷杯子在盛著白色米漿的水桶里面攪動著。我一看“有戲”,就坐在農家樂不走了,央求老板娘再蒸兩張面皮。 “好么,本來是留下自己吃的,看你打老遠來,就給你吃吧”。老板娘笑盈盈地說,隨即插上電,旁邊一口大鍋底下的吹風機就呼呼轉了起來。她往大鍋上放上了鋁蒸籠。鋁蒸籠一共有五層,她先放了一個,然后在上面鋪上了白色的面皮布,用筷子放在面皮布邊緣。面皮布有點像以前用的老布,非常厚實,只有蒸籠面積的五分之四大小,像是圓被切了一小塊。她從桶里盛了滿滿一茶水缸米漿,均勻地倒在面皮布上,用缸子底在布上推平,接著把下一個蒸籠放在上面,重復剛才的操作程序,直到第五個蒸籠操作完成,最后蓋上一個圓錐狀的鋁鍋蓋。 過了大約五分鐘,正當我望著蒸籠上的蒸氣發呆的時候, 老板娘突然拔了電,揭開鍋,面皮蒸好了! 只見她揭開鍋蓋,提起蒸面皮的布,用力往案板上一甩,然后用手慢慢撕去面皮布,一張面皮就貼在案板上了。老板娘用刷子蘸了下碗里金黃的菜油,往面皮上刷了兩下,像是畫家在繪制一幅寫意的水墨畫。這個畫面讓我想起了電影《風過菜花黃》中的情節:“春天里滿山遍野的油菜花,黃燦燦的一望無邊,到了秋天收割的季節,油菜花變成了菜籽,菜籽在油坊里被榨成了金黃的菜油。金黃的菜油在柴火灶鍋里翻滾沸騰,澆進紅辣椒碾成的辣面變成”油潑辣子“。我正想著,只見老板娘用寬大的刀朝面皮剁了幾下,隨即熟練地用筷子沿刀口垂直方向朝面皮中間一挑,切好的面皮就全部被挑到了碗里。 放上少許菠菜,加入鹽、姜、蒜、味精、醋、醬油等佐料,澆上一勺煮好的暗褐色調料水和幾勺紅油辣子,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熱面皮就呈現在我的眼前。 熱面皮在筷子的翻拌下有了佐料的色彩,加上碗里綠色的菠菜,非常的誘人。我狼吞虎咽吃了起來。面皮軟軟的,酸辣爽口,非常順滑,幾乎不需要咀嚼,感覺和以往的面皮太不一樣,入口即化,太好吃了! 我愛看陳村這美麗的油菜花,更愛這軟軟、香溢、回味無窮的陳村面皮。等到秋天收割的季節,我還要來陳村,再吃一回抹上新菜油、潑上新菜油辣子的陳村面皮! >>>更多美文:心情隨筆

韓少功:風吹嗩吶聲  一  當時,我在隊長家里開鋪,聽見窗外有一串不成調的嗩吶聲,轉而又變成“嗷嗷嗷”的吼叫。聲音悶,像喉管被掐住,有點喊不出來。我探頭一看,見地坪里有個中年漢子,腰間插一支嗩吶,手里摟著兩小捆濕甸甸的生樹丫,正在同兩個拿柴刀的小孩爭吵。他那聲音,那手勢,那急得跺腳的樣子,說明他顯然是個啞巴。  小孩不怕他,指他的鼻子:“假積極!假積極!又沒砍你家的!”  他笑了一下,想擺脫對方,發現被孩子拖住了他的衣擺,便沉下臉做出要打人的樣。小孩被嚇跑了,一邊仍嚷著“假積極,死聾子!”“聾子聾,我是你的老外公。聾子聾,我是你的老祖宗……”他沒反應,得意洋洋把樹丫拖到豬場去了。這是干什么呢?也許,他是看山員?怕隊上失去那幾枝樹丫?  但聾子能夠看山嗎?而且剛才是他吹嗩吶嗎?  他看見我,走上前來,咧開嘴嘿嘿地笑了。從他頭上黑白夾雜的麻色頭發來看,老年與少年交織,大概三十來歲的模樣。他肩頭開花褲打結,蒜球形的鼻子有點翹,口腔向前面嚴重突出,笑起來臉上浮現出一派天真。像有些農民一樣,勞累使他的肢體有點變形。如果沒有衣服和那雙淺口套鞋,你完全可以把他想象成一只大猩猩。  他沖我嗷嗷叫了兩聲,做了一串令人眼花的動作:指指他自己又指指我,雙手轉動方向盤,指指手腕,手劃一圓圈,豎起大拇指,又笑了笑。  見我不懂,他急了,又把動作做了一遍,瞪大眼睛,像是問:還不懂嗎?  正為難,幸好隊長抱著一捆鋪草來了。“袁同志,不曉得他的洋文吧?他是說,他曉得你是坐汽車來的,是縣里的干部,姓袁,是個好角色。”  原來如此--手腕上表示手表,手表又表示干部,畫圓圈則表示袁(圓)姓……這種特殊語言引我笑了。  啞巴也笑了,顯出一種寬慰和高興。  隊長又介紹:“他叫德琪,小時候害病成了個啞巴,娘老子又死得早。不過,你莫看他樣子蠢,還蠻有靈氣,曉得的天文地理多著哩。”說完,對著啞巴伸出小指頭,問:“喂,哪個是奸臣?”  啞巴的五官縮到一堆,極端鄙視地伸出四個指頭--嗬,“四人幫”!  我更覺得有意思,哈哈大笑。  德琪大概覺得展示了自己的成績,心里特別舒暢,像喝醉了酒,臉上泛起一陣紅潤。他背著手大搖大擺走進我的房里,視察了一陣,比方指指窗子,要隊長幫我把窗紙糊嚴實,又指指油燈罩,要隊長把破燈罩換成一個好的。最后做了一些切肉和搓丸子的動作,意思是要我過節的時候到他家去吃肉和糯米團。  “談”興未盡,他接下來指指上屋場方向,豎起三個指頭--指上屋場的三老倌;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做打牛狀--意思是三老倌把牛打得太狠;晃晃小指頭--表示不好。  隊長作了翻譯,我自然表示重視他反映的情況。他這才心滿意足,拍拍我的肩膀,背著手高高興興而去。  我們就這樣相識了。春風秋月,地北天南,當時間長河流過了九曲十八彎,他至今還留在我記憶的沙灘上--盡管我現在已遠離那個山谷,坐在明亮的窗前,面對一疊空白的稿紙發呆。  二  還是從頭講起吧。  啞巴是村里的一個好社員--那里人都這樣說。他聽不見廣播盒子響,但每天起得最早,實在等得無聊了,就去敲隊長的窗戶,催隊長給他派工。他身有殘疾,是唯一有權不參加任何會議的人,但不管開社員會還是干部會,不管有好多人溜會,他卻是積極的到會者,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知是想湊湊熱鬧,還是羨慕那一張張嘴和一只只耳。吊壺水開了,他吹掉壺蓋上稀稀一層柴火灰,自覺地來給大家篩茶。看見有人抽出紙煙,他急忙用火鉗夾一塊燃炭,給人家點火。  有些人覺得他頭腦簡單,好支派,常把一些重活推給他,犁滂田啦,進榨房啦,燒馬蜂窩啦,總是把他使在前面。東家要蓋屋了,西家要出喪了,代銷點要進貨了,還有大隊學堂要洗井了,人們都會記起他。他似乎不知道什么吃虧不吃虧,只要手腳閑,隨喊隨到,一做就滿身汗。做完了,有飯就扒幾碗,沒飯就拍拍手回家。下一次你叫他,他還會來。知道他有個喜歡獎狀的嗜好,有些人請他時還會比劃出獎狀的樣子:“聾子,有獎狀,你去吧?”  他一見這種比劃就笑,就眼睛發亮,馬上跟你走。即使你給他的獎狀沒有蓋公章,或者那不過是你兒子的“三好學生”獎狀,上面僅僅改了個名字。  他收藏了很多獎狀,從縣政府發的一直到上屋場三老倌發的,甚至有一張根本不是他的--得獎者是辦高級社那年來的一位干部,是啞巴經常為之得意的一個老朋友。他與啞巴同睡一床,出錢治好過啞巴母親的病,請人給啞巴做過一雙棉鞋。那一年豐收了,啞巴有了吃不完的糯米粑粑,還有錢買票第一次坐上了汽車,隨那位干部到縣城做客。在縣城里,他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想看,獨獨愛上了主人家里一張大獎狀,目光一落上去就拔不出來。主人沒辦法,只好割愛,把獎狀轉贈給他。  現在,他獎狀成了堆,珍貴的褒獎和廉價的欺騙混在一起。一碰到新交結的朋友,尤其是碰到新來的辦點干部,他就會笑嘻嘻地把那一大捆拿出來,一張張鋪給你看,想讓你每張都看到。旁人發出笑聲時,他也只是笑笑,并不知道旁人在笑什么。  總之,他是這樣一個公共的人,一個社會所有的人。敬重他的人不多,需要他的人卻很多,需要他的汗水,也需要他帶給大家的笑。  三  他與大哥德成住在一起。  好幾次,啞巴幫人家做事,德成趕來一把拖住他就走,還破口大罵主家:“你們這些沒天良的,把一個啞巴當蠢崽盤,心里也安穩?不怕頭上生瘡腳底流膿呵?”哪個要是抓著啞巴取笑太過分,被德成碰到了,也免不了挨一場惡咒:“你們這些短命鬼,絕代根,穿心爛的爛冬瓜,以后要不得好死!”  吳德成大臉盤,腰圓膀壯像筒樹,眼珠一轉就計上心頭,用當地話來說,是個“百能里手”。他從小就跟著叔叔開屠坊,販牛,燒窯,腳路寬見識廣,兩只手都可以打算盤,因此把家里盤得十分殷實,總是紙煙不斷,豬油不斷,芝麻豆子茶不斷,做起一棟兩包頭九大間的瓦屋,玻璃窗子亮晃晃,隊上人說像半條街。走到他的大屋前,人們都會感到一種財富的威嚴。  放在前些年,這種人當然是“資本主義絆腳石”。大隊沒收過他的豬婆和一窯磚,拆過他的幾間屋,還逼他成天下水田聞牛屎臭,氣得他直罵無名娘。好在他負擔不重,加上有啞巴弟弟舍得下力,他不至于餓肚皮,作為矮子中的高子,娶媳婦還能挑金選玉。  嫂子來得比較晚,名叫二香--至于姓,像這里的媳婦們一樣,那是無關緊要的,似乎從來無人打聽。接親那天,好多人來看,里外三層,風都吹不進。人們湊在一起嘰嘰喳喳,議論新媳婦的嫁妝,議論新娘子那臉,那腳,那手,那衣角布邊,那叫人羨慕的雪膚花貌。人們覺得村里的這一天特別明亮。  德琪似乎比哥哥更高興,成天笑著,忙碌著,又是殺豬又是洗菜,又是搬桌子又是擦椅子,稍有停歇就吹響嗩吶。  “鬧茶”開始了--這是一種殘存的鄉俗,帶著遠古的痕跡。膽大的一聲喊,男客們就開始起哄,不但對敬茶的新郎可以百般刁難,還可以把新郎轟出門去,然后對新娘來點放肆和親熱。據說一輪茶惡鬧下來,有的新娘不論如何事先充分準備,緊緊實實裹上三層棉襖,事后還是發現全身青一塊紫一塊的。  要命的是,這種胡來意味著歡迎和喜氣,主家萬萬不可見怪,否則就是壞了規矩和冒犯客人。二香當然知道這一點,一見幾個后生子開始擠眉弄眼,一聽有人浪浪地喊鬧茶,臉就刷的一下變得慘白。但她完全無能為力,眼看著自己任人擺布,被一個漢子抱在腿上,在一片歡呼聲中又被拋向對面另一個后生,扎進不知是誰的懷里。  啞巴沒有聽見新嫂子的尖叫,但男人們的放浪神色使他眼里透出迷惑和不安,繼而透出惱怒。他沖上前去,把東偏西倒的新娘一把抓住,拉到了自己身后。  “聾子,你發癲呵?”  “你也來鬧茶?嘻嘻……”  “你莫擋路,站開站開……”  嗷--他大吼一聲,毫不退縮,像一頭兩眼發紅躍躍欲斗的牛。  客人這才明白他的意思。有一個后生頗不甘心,要把這個障礙清除出門,沒料到他翻臉不認人,迎面就是一拳,把后生打翻在婚床旁,牙齒都碰出了血。“你今天吃了生狗屎吧?”那后生大罵。  事情鬧到這一步,沒什么意思了。盡管有新娘子出來賠禮,找毛巾給傷者擦血,大家已興致索然,只好另外找找樂趣,比方喝喝酒,吃點花生和紅薯片,講講什么笑話。有人放出一個哈欠,開始找自己的小把戲和燈籠,準備起身回家。  他們走出大門時還在抱怨:  “碰鬼呵,今天就是死聾子來插了一杠子。”  “把他嫂子當糖捏的吧,碰都不讓人碰。”  “嘻嘻,又不是他自己的堂客,他心疼什么?”  “他還有堂客?有豬婆吧?天老爺寫姻緣冊,只怕沒工夫想起他!”  ……  人們這樣說啞巴,他當然沒聽到。他這一輩子恐怕與女人無緣,大概也會是事實。他似乎對此沒有什么苦惱。每當別人收親嫁女,他總是臉上放出紅光,換上一件新衣,好像也成了準新郎,在人群里鉆來竄去,一高興就嗚啦嗚啦大吹嗩吶。  客終于散盡了,二香軟軟無力,倚著墻長長松了口氣,目光投向正在門外掃地的啞巴。“今天多虧了你弟……”她對德成說。  “唔……”德成沒注意聽,正清點著剛收下的禮錢。  四  新嫂嫂過門不久就下地干活。這一天洗過碗,她同兩個鄰家媳婦結伴,準備到坳背沖去尋點豬食,挎著籃一步走出堂屋門,一個媳婦突然捅了她一下。  “做什么?”  “你看,你快看。”  “看什么呀?”二香其實已經看到了。  “你看聾子--”  “怎么啦?”  “你裝傻呵?你看他在做什么!”  順著手看去,德琪在階基那邊對著竹篙上曬的衣服發呆。那是二香一件大襟布衫,起著淡紅色的杏花點子,色彩鮮艷,明麗奪目,顯現出一個女人的身體曲線。真要死!那呆子早不摸,遲不摸,居然在這一刻伸出手來,小心翼翼去觸摸那花布衫上的胸口部位,接下來是腰身部位……咯咯咯--鄰家媳婦大笑起來,差一點笑翻。  二香沒法再裝眼瞎了,臉一紅,咬出一句“死聾子”,快步趕過去,把啞巴的手一把打下來。“使牛去,使牛去!使牛,懂不懂?這樣大的人,還死不明白!”  啞巴一見嫂子,又見在場還有別的女人,鬧了個大紅臉,不自然地搓著手,臉上裂開幾道深深的肉紋,不像笑也不像哭。  “快--”嫂嫂威嚴地揮揮手,然后把一篙衣收進了自己的住房。  看見啞巴抄著牛鞭慌慌地逃竄,兩個鄰家媳婦又一次暴笑,捂住自己的肚子哎喲哎喲。“香嫂子,哪個要你長得這樣乖致呢?”“活該你費衣服!還不是被人摸溶的?”“你要小心呵,小心呵。你喝過水的茶杯,說不定有人去親。你坐過的凳子,說不定有人去蹭……咯咯咯,哎喲哎喲!”  兩個婆娘還是笑得東一撞,西一竄。  二香給她們一人來一拳:“撕了你們的臭嘴。快走!”  這天上午,二香早早趕回家,到啞巴的房里仔細檢查。果然,幾天前她不翼而飛的一條花手帕,還有更早以前她怎么也找不到的一只襪子,眼下都出現在啞巴的枕下,揉成了一團。她隱約知道了什么,嚇得臉色發白,呆呆地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啞巴的嗷嗷聲出現在地坪里,她才全身哆嗦地跑進廚房,一進去就不再出來,更不敢再看啞巴一眼。  啞巴也像做了虧心事,以后好多天里都不敢看她。他成天埋頭干活,鍘薯藤,挑井水,打草鞋,補箢箕,把木柴劈得一堆一堆成了山。  精明的德成不知道家里發生過什么事。他獎給弟弟一根煙后說:“嗯?聾子這幾天還算勤快。”  二香沒說話,給丈夫的鞋縫上了最后一針。  五  隨著德成的罵聲增多,鄉下日子是越過越緊巴了。秋收以后,人們用土車吱吱呀呀地把稻谷運往國家倉庫,換回一張征糧工作獎狀,引得小把戲們搶著看,但好些村寨都留下了一聲聲長吁短嘆。  隊上實現工分制。一人勞動一天,大概可得十分工,年終時隊上再按總工分核算分配。因為分值太低,扣除糧油之后,隊上現金所剩無幾,于是欠錢戶苦著一張臉,進錢戶也高興不到哪里去--他們知道要進錢就得靠欠錢戶還錢。德成當然是進錢戶,但決算張榜幾個月了,還沒真正進過一個錢,等于拿了一堆白水工分。他找到小隊和大隊的干部強烈抗議,要求干部對欠錢戶出狠招,說不拆掉幾間屋,不給點厲害,老糠里能出油么?  干部們都抽過他的紙煙,再說分配不兌現也說不過去,于是決定一捉豬二拆屋,如果不能在春耕前發票子,至少也可以給進錢戶一些煙磚和木料吧。  德成這才氣順了一些,回到村里到處轉游,看哪堵墻的煙磚質地好,看哪些陳年土磚可以肥田,看哪根檁子生了蛀蟲……直看得欠錢戶們心里發毛。這天一大早,他給啞巴一擔大箢箕。啞巴以為要去挑牛糞,興沖沖地跟著哥哥走,直走到三老倌家門前才知是另一回事。他平時見三老倌打牛下手狠,找干部告狀最積極,不知被三老倌罵過多少次。眼下見三老倌坐在地上老淚縱橫,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放下擔子前去拉扯。  三老倌一頭朝墻上撞去,幸虧被旁人一把攔住,才沒撞出個頭破血流。圍觀人群出現了一陣騷動。  啞巴不明白人們在議論什么,但他看見有人搭起了樓梯,看見有人爬上了三老倌的屋頂,還看見大隊書記在現場指揮,終于明白了什么。“呵咦!呵咦--”他攔在樓梯前,一個勁地搖手。  書記撥開他,指揮人們繼續上屋。  他兩只牛眼睜得老大,跑到三老倌面前嗷嗷叫,意思是要他去阻擋,見對方只顧哭嚎,便急忙跑回來一腳踢倒了樓梯。  “聾子你知道個屁呵。”大隊書記同他說不清,用再多的手勢也說不清欠錢戶與進錢戶的關系,說不清隊上如何窮到要拆屋的原因。何況眼下不論人們說什么,都是對牛彈琴。只要有人靠近樓梯,只要有人要上屋,啞巴都會惡狠狠地伸出一個小指頭,朝前一點一點的,點出憤怒和蔑視。  很多人來得不大情愿,看見終于有人頂上了,也樂得順水推舟,或陰或陽地敲起了邊鼓:我看也是莫拆算了。是呵是呵,春不出谷,冬不拆屋,手莫下狠了呵。沒聽老班子說么?積一分德,勝燒十年香呢……他們這樣說著,說得德成有點著急,冷笑一聲:“不拆也要得。哪個想把事做絕呢?只要干部口袋里摳得出票子來,我來蓋屋都愿意。我吃人飯,下牛力,做一年,幾張血汗票子是要的。”  “是啰是啰,我是等錢用,初五要砍肉接木匠……”有人接應他。  人多口雜,明顯分成了兩派,拖成了一個僵局。書記有點面子上掛不住,拿出哨子猛吹一聲,“鬧什么鬧?你們是書記還是我是書記?聽好了:今天三老倌同意是拆,他不同意也是拆。你們哪個不想動手,就替三老倌交錢!”  隊長不敢違令,上前拍拍啞巴的肩,指指書記,又指指手腕--意思是此事非同小可,是戴手表的干部有命令哩。  啞巴指指手腕,不大相信的樣子。  隊長再次指了指手腕。  啞巴怔住了,臉一直紅到脖子,絕望地咕噥兩聲,腳一跺,走了。  “喂,喂,豬樣的家伙,”德成臉上有了豬肝色,追上去大喊,“你到哪里去?這么多磚要老子一個人挑么?”  啞巴橫了他一眼,還是氣呼呼地走出地坪,他不知從哪里冒出臭脾氣,把兩只箢箕狠狠摔出去,一只落到水溝里,另一只落在秧田里。扁擔也被他摔出去了,投槍一般射向茅草叢。這一天,他什么也不干,一反常態地回到家里蒙頭大睡,連二香來問話也不答理。  中午,德成氣咻咻地回家,闖進他的房間,掀開蚊帳門,猛揭被子:“攤你娘的尸,下午跟老子擔磚去!”  啞巴跳起來橫他一眼,坐到另一頭,擺弄自己的嗩吶。  “聽見沒有?”德成一把奪過嗩吶,“擔磚,擔磚!”又做了挑擔的動作。  啞巴翻了個白眼,拉過藍印花被子又蒙住了頭。  “好,你有萬貫家財?你吃國家糧當了干部?你舞著擂槌上天了是吧?好,你狠,你能,你莫想吃老子的飯!”  德成這些天的火氣特別大。  六  直到天色漸暗,啞巴還空著肚子。這是第幾次被哥哥奪了飯碗呢?記不清了。以前啞巴給別人幫忙回來,只要做得過于賣力,就總是要被哥哥責罵和奪飯碗。那時的啞巴就到山上去,煨一窩板栗,或到地里摘一個菜瓜。  可現在那些東西也沒有了。他提著嗩吶,無精打采地在村里游轉。他想到隊長家里去看看,說不定可以混來一口兩口?但他遠遠瞄了一眼,見隊長家的婆娘在塘邊刮鼎鍋--把他最后一點希望刮沒了。他看得出那一家的口糧也很緊。  他只得想想豬場里喂豬的紅薯。經過他的偵察,喂豬的大嫂已回家去吃飯,豬場大門的一把舊鎖也只防得君子。他一擰,讓鎖歪了脖子,走進門去在潲筐里翻了翻,果然找到幾條紅薯,袖口三揩兩抹,紅薯已經入了嘴。  “假積極,偷紅薯!假積極,偷紅薯……”  幾個也是為紅薯而來的小把戲發現了他,一齊拍手大叫,及時展開了報復。  啞巴慌手慌腳,吞得更快。  “抓住這個賊老倌,到干部那里去!”  “他還想得獎狀?要他去打鑼,去戴高帽子。”  “這是我們看見的。老師要表揚我們,要給我們插紅旗。”  啞巴知道這些小家伙不懷好意,忙擺出笑臉以示和解:“呵呵?”  孩子們更加得意:“不行,快走快走!”“老實點!”“讓他吊塊牌子,像萬玉一樣。”孩子們指的是一個地主分子,以前總是戴著牌子上臺挨斗。  幾只手把啞巴七拉八扯,押出了豬場,直往隊部而去。啞巴知道這不是好事,忙做出一串手勢--莫拖莫拖,我給你們打個鳥籠子,抓斑鳩,好不好?  “不要不要!”  又是一串手勢--我給你們做個篾簍子,套泥鰍,好不好?  “不要不要!”  還是手勢--那,我來吹嗩吶……  小把戲們這下動心了:“吹吧吹吧,要吹好聽的。”  啞巴抽出了嗩吶,隨著肚皮一鼓,腮幫鼓成兩個半球,口水開始從嘴邊溢出,然后又從喇叭口流出。他似乎還有微弱的辨音力,還能憑手指感受到旋律,感受到他聾啞以前的聲音記憶。他當然吹得有點亂,聲音像雞鳴,像鴨喧,像狗在跳躍,像牛在嬉耍,像豐收的鑼鼓。一串串音符在爭吵,在沖撞,在扭打,你咬著我,我咬著你,流出了鮮血。  小把戲們基本表示滿意,只是其中一個年齡最大的還想惡作劇:“不行,這個不好聽,小指頭,小指頭。你要用鼻子吹,用鼻子,鼻子。明白嗎?”  啞巴生氣地搖搖頭。  “你用鼻子吹,用鼻子吹!”孩子們鬧起來了。有的爬到他頭上,有的扯住他的衣,有的抱住他的腿,還搶奪他手中的嗩吶……直到二香出現才一哄而散。他們看見二香急急地趕來,一把抓住啞巴,像抓住一個孩子,拉著就走。  “香嬸嬸,他偷紅薯!”  “香嬸嬸,他是個假積極,賊老倌!”  “抗拒從嚴!堅決打倒……”孩子們也熟悉了批判會上的語言。  “不要喊,千萬不要喊。”二香驚慌地轉身,摸摸他們的頭,“好伢兒,快落黑了,回家去吧。”說著從衣袋里摸出一把炒蠶豆賄賂他們。  啞巴總算回到自己家里了。幸好大哥不在,讓他免了挨罵。嫂嫂把他安頓在椅子上,首先打來一盆熱水,要他洗手,又拿來一雙鞋子,要他換上,最后才端來飯菜。纖秀的手,陌生的手,端來酸白菜和辣椒,上面還有一個黃油油的荷包蛋。  嗷--啞巴嗚嗚地哭起來。  嫂子沒看他,揉揉眼睛,回到灶腳頭往吊壺下塞柴。  七  啞巴發現哥哥與嫂嫂吵架。哥哥紅著眼,破口罵,踢翻椅子,挽起一只袖口,亮出巴掌不停地抖,大概罵了些什么。  嫂子的嘴也有張有合,似乎也回敬了什么。  哥哥終于下手了,一掌把老婆打得倒在墻角。她半天沒有動彈,好容易有了活氣,好容易才爬起來,但丟下豬菜不管,丟下雞鴨不管,進里屋包起幾件什么衣服,淚流滿面地沖出門去。  他們在吵什么呢?啞巴覺得這件事可能與自己有關。  他心慌,躲在暗角里,好像自己偷了銀偷了金,做了見不得人的歹事。他一拳又一拳捶打自己的腦袋。  鄰居們來了,隊長也來了,圍著德成七嘴八舌。最后,隊長仗著剛才喝了兩口酒,擺出做主的架勢,走到啞巴面前打了一串手語--喂,你明天不要出工了,搭班車到你嫂子娘家去,把嫂子接回來。懂不懂?  啞巴不用聽就懂了,連連點著頭。  他一夜沒有睡好覺,第二天一黑早就穿上藍晃晃的新布衫,穿上每年只穿那么幾次的黃色膠鞋,夾著雨傘跌跌撞撞地出發。他總算把嫂子接回來了,把嫂子送到哥哥面前。但哥哥還是黑著一張臉,只是沒有再動手腳。唉,有什么法子能讓這張臉露出笑容?啞巴暗暗費了好些心計,成天探頭探腦東張西望的。他看見哥哥摸出煙盒,就趕忙遞上火柴。看見哥哥身上有汗,就趕忙搖起了蒲扇。他得在家里多做些事,于是光著上身,擔糞潑菜,上山砍柴,挑水掃地,連雞棚鴨塒也清掃了一遍。墻角里的雞糞掃不干凈,他就跪在地上,用碎瓦片去刮,一點,一點,刮,刮……哥哥同一個干部模樣的人爭辯,鬧得雙方的臉色都不好看。啞巴就在另一間房里拍桌子,踢椅子,敲打桶子,反正鬧出很大的聲響,以示與哥哥同仇敵愾。為了表示更強有力的聲援,他故意在那干部模樣的人面前沖來沖去,最后沖到地坪里,把那人的一輛腳踏車踢翻。要不是哥哥來轟走他,他可能還會在腳踏車上猛踩幾腳。  旁邊有人取笑他:“你真是聾子不怕雷呵?你知道你家里是什么人嗎?”  他豎起一個小指頭,哼了一聲。  “你好大的膽,敢說政府是小指頭?”  啞巴看看對方,噘起嘴,鼓出唾沫,又頂出一個小指頭。  意思是:去你媽的!  不幾天,人們發現那干部模樣的人再不進村了,據說他的腳踏車總是在這里被人扎破胎,或者是鈴蓋不見了。大家不用猜,就知道這事是誰做的。但即算是那位干部,也只是報以苦笑,無法阻止這種判決。  八  門前溪水暖了又寒,濁了又清,田里五谷收了一季又一季,山里人不知不覺在悄悄經歷著一個大變化。首先是副業開放,然后是包工包產,最后是分田分山的責任制……德成很快成了大忙人。如果說他第一次擔著辣椒上自由市場還提心吊膽,那么他不久就有了大顯身手的信心和壯志。朋友們來往不絕,他們結伴到湖北去販茶葉,到廣東去販魚苗,一去好多天。每次回來總帶著得意神情和一堆堆山外的新聞,茶余飯后,滿面紅光,被人們的羨慕和敬畏包圍。  “德成哥”的稱謂,被“德成叔”代替,“你”被“你老人家”代替,雖然他還是他,還是個經常頭痛或者血壓高的大胖子。  他財大氣粗,在屋場里游轉,開始喜歡背著手挺著胸,對有些人愛理不理,講起話來也盛氣逼人:“慶胡子,你那窩豬崽不準賣給別人,我包了!”“三老倌,你也想開口借錢?嘿嘿,你還記得鈔票是方的還是圓的?”……人們在這樣的呵斥下敢怒不敢言,似乎這位昔日的屠夫已經成了山大王,萬萬不可得罪。據說他還準備到鎮上開店,準備買卡車跑運輸,準備辦磚廠開炭窯--他哪一天會不會把縣政府都買下來?  二香也成了女人們關注的目標。在她們看來,二香的八字真是硬,以后還用得著喂豬和鋤草嗎?還用得著織布和做鞋嗎?拉倒吧,她就等著當地主婆,等著當貴妃和皇后娘娘么。穿金戴銀不說,坐轎騎馬不說,還要雇一幫丫環來前后左右地侍候吧。……奇怪的是,二香還是一個人忙里忙外,經常累得汗濕的衣衫緊貼背脊。到她家去看看,欄里七八只豬肉滾滾,屋后一園瓜菜綠油油,階基上干凈得連半根草須也沒有,還有做飯、待客、出工……這樣勤勞賢慧的媳婦真是少見。  她還是很少有笑臉,這一天的晚飯更是吃得提心吊膽。德成剛扒了第一口,臉色就沉下來,飯碗朝二香面前一砸。“這是什么飯?你吃!你吃!”  二香嚇得趕緊嘗了一口,“哦,鍋里可能多了點水。”  丈夫又吃了一口菜,更氣了。“你要我吃爛布巾?”  二香嚇得再嘗了一口,“絲瓜可能是老了點……”  “絲瓜?這也叫絲瓜?”  “我另外給你做……”  “做什么做?做豬潲么?”  “你是館子里的口味吃慣了。要不,你就到鎮上去……”  “你怕我今天還沒跑夠?你以為我的血壓還不夠高?你看你這個堂客,臠心好黑!”  “對不起,對不起……”  “一頓飯都做不好,你只有去死,去死呵!一個豬婆也要給我長幾斤肉吧?一只雞婆也要給我生幾個蛋吧?你能做什么?你以為我吳家的錢用不完,要請你白吃飯是吧?”  德成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看看手表,奪過飯碗又吃了兩口,大概吃得火氣冒,筷子一丟,把碗砰的一聲砸到地下,罵了一陣娘,帶上手電筒出門去了。幾只雞跳過來,搶吃散落的飯粒。  二香呆若木偶,好半天才低下身子去,一塊一塊撿起碎瓷片。躲在隔壁房間的啞巴看見,她撿到最后一塊時,一顆淚珠落到了手上。  這天晚上有個附近的村莊唱大戲。山里好久沒唱戲了,好久沒有見過縣里的大班子了,據說這次還是村長親自帶人去硬把人家幾箱行頭搶來的。鑼鼓敲得好歡,燈火照得好亮。戲臺下有賣米花糖的,賣瓜子的,賣炒板栗的,賣甜酒和米粑的。莫說去看戲,就是到那人群中擠一圈,嗅一嗅撲鼻的香味,也是山里人的享受。但啞巴今天沒有去趕熱鬧,悄悄來到廚房里,看著縮在灶腳頭發呆的女人,看著那張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臉。  他給嫂嫂倒了半茶碗水,但嫂嫂沒有接。  他給嫂嫂一條毛巾,但嫂嫂也沒接,只是撩起衣角,擦了擦淚眼。  他們靜靜地守著一堆余火。  遠遠的鼓樂聲隱約飄來。聾子當然沒有聽到,但他接地的兩只腳似乎有所感覺。他取來嗩吶,咬住氣嘴,深深嘆了一口氣,放出一道呼啦啦的長音。這也許是好聽的吧?也許可以替代鄰村的演出吧?也許可以讓嫂嫂開心一點吧?他拿出最高超的手段,一仰一俯地吹起來,時而急促,時而舒緩,時而嘹亮,時而微弱。他仍然吹得有點亂,把歡笑吹得像哭泣,把美麗吹得像丑陋,把傾訴吹成了爭吵,把愛慕吹成了仇恨。只有從他閃閃發亮的眼里才可以看出,他其實在吹著祖先和孩子,吹著古老的山和世代耕耘的土地……呵呵,土地呵,谷米呵,山寨呵,多么好呵多么好。一個個音符像鮮花綻放和星星閃爍,像滿山的楊梅紅透欲滴。  不知為什么,二香臉色發白,慌忙捂住雙耳。  啞巴戛然而止,有點手足無措,大概對自己的無能心懷愧疚。他終于收起了嗩吶,悻悻地提著木桶去潲鍋邊取潲。  “你回來!”嫂嫂好像怕他消失。  他沒有聽到。  嫂嫂沖著他的背影更大聲地喊:“你回來!”  背影仍然沒有聽到,在潲鍋那邊舀出呱嗒呱嗒的聲音,然后提著潲食去了豬欄屋,走入門外的黑暗。  “你這個聾子,你幫不了我,幫不了我呵。我就是說了,你也聽不見呵……”女人忍不住放聲大哭,“我是受苦的命,做牛做馬的命。我前世作了什么孽?老天爺要這樣懲罰我?人家最丑的女子,最窮的人家,也生男生女一個個。我偏偏沒有。我吃過藥,我燒過香。香灰都夠捏成個人了。可我還是沒有。你說我怎么辦,怎么辦呵……你給我說一句。你哪怕就給我一句……”  她哭得氣絕,一聲聲卡在喉頭,好半天沒有放出來。但門外的黑暗里還是沒有回應,只有此起彼伏的豬叫,還有聾子用木勺刮桶的嘩嘩聲。  九  啞巴半夜里大叫一聲,醒了過來,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他打開電燈,手忙腳亂去嫂嫂那邊看看,發現女人果然呼吸粗重,面色蒼白。  他嗷嗷地叫著,給嫂子加了床被子,又打來一盆熱水,洗去嫂嫂的眼淚。嫂嫂的內衣汗了個透濕,看來得找一套趕緊換上。  看著他笨手笨腳地忙碌,女人卻無力勸阻,只能一手抓住對方的手。啞巴被這只手咬了一口似的,渾身一震,兩膝發抖,有一種全身中毒的僵硬。但他越是想抽手,對方就把他的手抓得越緊,緊到了咬筋鎖骨的程度,好像不光是要勸阻他了。  “你摸摸……我的話。”女人把他的手拉向自己胸口,讓手摸到自己的心跳,淚水再一次奪眶而出。  啞巴摸到滾燙的體溫,更嚇了一跳,好容易掙脫女人的手,去捶響了鄰居的門,捶響了隊長家的門,捶得滿村都是咚咚咚的震天響。人們來到二香的床頭,都大吃一驚:怎么病成了這個樣?他們找的找郎中,打的打電話,還有人卸下門板作擔架,要把二香直接往衛生院送。在隊長的安排下,啞巴去找德成回來。  啞巴用手電筒尋找田埂上的摩托車胎痕跡,一旦沒發現痕跡,就使勁縮縮鼻子,狗一樣尋找汽油的味道,尋找哥哥的發油味、煙垢味以及特有的汗氣。還真靠了這只狗鼻子,他走過小橋,穿過竹林,繞過墳地,一舉把德成找到了。這是鄰村一個小寡婦的家,門口停著德成的摩托車,窗子里冒出笑鬧。啞巴從門縫往里一瞄,果然看見了德成那肥大的腦袋,還看見桌邊另外三四個男女,桌上的紙牌,酒杯與剩菜,煙盒與散鈔……他推門進去拍德成的肩,指指屋外,比劃出長頭發,做出病痛纏身的神態。  德成白了他一眼,吐掉一個煙頭:“你來做什么?去!回去!”  嗷嗷嗷--啞巴急得直跺腳。  “死聾子,起什么鬼飆?”  有一個男人看出了啞巴的意思。“德成,他是說你堂客病了吧?莫打了,跟他去吧。只怕你還要去醫院呢。”  德成大為不快,“媽媽的,人倒霉鬼就上門。好好好,我就回去。”說著又拍出一張牌,笑著大叫:“調主!這回你們的酒罰定了哈哈哈……”  “德成……”女主家也注意到啞巴的神色。  “打吧打吧,打完這一輪。”德成滿不在乎地揮揮手,“她那是老毛病,死不了的。”  話未落音,他突然整個身子沉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說時遲,那時快,啞巴不但抽走了德成的椅子,而且提起桌面一掀,把紙牌酒盅什么的掀得四處飛濺,嚇得女主人尖聲大叫。人影晃動之際,電燈泡搖來晃去。  德成爬起來,惱羞成怒就是一拳。  啞巴一動不動。  德成再給他一掌,響亮無比地扇在他臉上。  啞巴既不避讓,也不招架,看來也沒準備還手,只是直愣愣地盯著對方,看對方是否準備出門。  “滾--”德成抹抹頭發,整整衣襟,又在桌邊坐下,“今天見了鬼不成?老子偏不回去!來,洗牌,再來!”  啞巴肯定看懂了對方的口形。他現在開始還手了,嘩啦一聲再次掀翻了桌子,然后隨手抄起一張條凳,鋪天蓋地打將過去,不但把德成打翻在地,還把剛才同情他的男人也掃倒在墻角--完全是打紅了眼,氣昏了頭。“媽媽的你瞎了眼呵?”墻角里的男人委屈地大叫。但啞巴不知道他叫什么,嗷嗷聲中又一凳子撲向窗臺,把鏡子和暖水壺也當成妖怪,拍了個稀里嘩啦。要不是有人攔腰抱住他,女主人也可能在他面前見血。  他是一座爆發的火山,完全沒法控制。他甩開一個個攔阻者,發現手里的條凳斷了,便丟了條凳,一眼看準靠墻的土車,搶上前去,嘩啦一聲,把整個土車提起來,舉起來,舉過了頭頂,力拔山兮氣蓋世,眼看就要把磚墻瓦蓋統統掃蕩。  所有在場的人一齊驚呼著四散。  他找不到目標,只得停下來,嘴唇在輕輕抖動。  “好,你瘋了,你瘋了,你竟敢打老子,你找死……你這個黃眼畜生!”德成抹著臉上的血,慌慌地閃到大門外去了。  門外有狗吠。  十  德成與啞巴終于分家了,啞巴只分到一張床,一擔腳箱,幾件農具。隊上人都說德成太厲害,德成就憤憤然地算了筆細賬:關于啞巴在他家里的吃穿用,關于啞巴的吃里扒外,關于這次打傷人的醫藥費,關于當年他給啞巴治耳朵的錢……最后還搭了句:“要說我揩了他的油?那好,現在讓他單打鼓獨劃船,發大財去呵!”  隊上也不太好管這樁兄弟官司。  啞巴沒有地方棲身,借了一間隊上的公屋。鄉親們給了他一套桌椅,湊齊了鍋盆碗碟,還放了兩丘田的土磚,準備秋后給他做屋。但啞巴的日子還是過得不怎么好,失去了嫂嫂的經常關照,他的衣服顯得有些破舊和邋遢。  二香去看過啞巴幾次,偷偷送去新鞋新衣,還送了糯米、干魚和瓜菜。一旦這些事被丈夫發現,免不了招來他的打罵。有一次德成還站在大門口,拍著大腿放出一通不干不凈的話,引得幾個長舌婦交頭接耳。  二香后來去啞巴那里的次數就少了。公屋門前有口荷花塘。人們看見,二香嫂經常舍近求遠去那水塘邊洗衣,每次都洗得人前來人后走,有點拖延磨蹭的味道。在洗衣女的笑鬧聲中,她跪在石板上,低著頭默不吭聲,把一件淡紅色杏花點子襯衣細細搓揉。清清的水流順著青石板一溜溜回到水塘。水中那個凝神的女子被水花打散了,又聚合攏來。  第二年春天,她知道德成在外面有了女人,終于與他離婚。那天,娘家的弟弟來接她回去,鄰家的女人們心里不好受,來她家送別。她們鼻子酸,手巾濕,偷偷地抹眼淚,一古腦忘記了往日的小恩小怨,恨不得抱頭痛哭永不分離。連小把戲們也像懂事了很多,不再吵鬧,緊張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二香的頭發一絲不亂,臉色平靜如水。她向姐妹們鞠過一躬,然后目光在人群中尋找。“德琪呢?”  她說出那個人們不常用的名字,坦然,大方,堅定,還有如釋重負的輕松。  老隊長怔了一下。  “德琪呢?他怎么不來送我?”她提高聲調。  老隊長慌忙朝四周打望,幫著她尋找。  二香整整衣角,理理頭發,朝隊上的公屋走去。她今天穿著那件淡紅色杏花點子的襯衣,雖然已經褪色,雖然已經打了補丁,但還是潔凈如昨,散發著清泉和陽光的氣息。人們看著這一把閃爍的杏花過了溝,上了坡,穿過禾坪,走近那個窗口。  公屋里沒有啞巴的人影,只有他的蓑衣和膠鞋,還有他的油燈和火柴,以及不知道有什么用的一堆空瓶子。  隊長趕緊幫著找,對著上邊壟里大喊:“你們看見德琪沒有?……”  周圍的人都幫著喊:  “德琪……”  “德琪……”  山山嶺嶺發出陣陣回聲。  還是沒有人影。二香臉上露出一絲失望。她走到隊長面前,“有幾樣事,想拜托你老人家。我走了,請隊上多多照看德琪。他鼻子容易出血,到三伏天,請你們莫讓他曬得太厲害。他喜歡吃粑粑,分谷的時候,請你們多給分幾斤糯谷。他那件襖子已經不能穿了,我早就要給他做新的,沒來得及,今年入秋分了棉花,請你們記得給他請個裁縫……”  “好的,好的……”隊長慌忙點頭。  “他下田干活的時候,喜歡喝生水,你們莫讓他喝。他熱天貪涼,晚上喜歡在禾坪里睡通宵,你們莫讓他睡。”  “好的……”隊長聲音哽塞了。  “他好管閑事,容易得罪人,其實他是豆腐心,糍粑心,是為隊上好,為大家好。你們一定要寬待他,莫怪他……”  幾位婦女發出抽泣,已經哭成了一片。  二香倒出奇地鎮靜和硬朗,抹抹頭發又提到德成:“……我不恨他,總歸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吧。等他新人進了門,請你們多勸勸他,還是把弟弟接回去。有個嫂嫂持家,日子會好過一些。”  孩子們圍抱著二香,拉扯著她的衣袖:香嬸嬸,你不要走。你走了,我們會想你的。香嬸嬸你為什么要走?香嬸嬸,你還會來看我們嗎?……她蹲下去摸著孩子的臉,“會來的,我會來的。你們在這里要聽大人的話,好好地讀書,好么?你們不要再氣德琪叔叔了,好么?”  “我們再不了!再也不了!你相信我!”  “我們摘楊梅給他!”  “我們抓螃蟹給他玩!”  “我們給他看連環圖……”  二香說不出話,失神地抱住孩子們,淚水一涌而出。這淚水不光是感激,還有傷別和依戀。她不知該用什么來感激這些泥猴式的孩子,感激他們神圣的諾言。  她終于還是走了。  她隨著挑擔的弟弟,沿著清涼的石板路向山口走去。漸漸地,黑影變小了,變小了,成了一個黑點。但到山口的盡頭,黑點停住,凝固了很久很久。不知是看不見她在走動,還是她停下來朝這邊打望……黑點也終于沒有了,天地恢復了原來的模樣,綠色的群山深淺相疊。  十一  話要說回來,我對啞巴并不很熟悉,也不知道他是否有寫進文章的必要。這個世界有這么多人,每個人活上幾十年,在漫長歲月里只是倏忽一閃。我們能記下多少人?我們又為什么要記下這些人?  何況我們分隔在不同的生活里。  再次進山的時候,我打聽德琪,沒想到一聽到這個名字,人們的臉上便掠過陰云。據說有一次在水利工地上,他一失腳,連人帶車翻下壩,車上是幾百斤重的麻石……當時已有人發現了險情,已向他發出了大聲警告,但他是個聾子,耳朵不管用。  現在,人們不再經常談到他了,只是在犁滂田的時候,在進榨房的時候,在蓋屋或者洗井的時候,才覺得村里少了點什么,才會提到一個日漸陌生的名字。“唉,一個好人。”“做了好事在那里,閻王老爺記得的。”--他們會留下這樣一些嘆息,然后重新回到自己無暇他顧的忙碌,回到生活中的柴米油鹽。  人們倒常常談起德成,因為他生意越做越大,即便參與走私遭到政府罰款,但還是把膠鞋換成了皮鞋,把摩托換成了二手小汽車。這一天剛好是他新的莊園落成,也是他第三個兒子滿周歲的日子。按照鄉俗,村里人應該去送禮,還應該湊錢請個戲班子,給他賀一臺戲。但直到臨近午時,村里除了響起零星鞭炮,還一直沒有多少動靜。德成感覺到什么,一一上門來邀請鄉親,說他已經準備了幾十桌,說他愿意支付賀戲的錢,說他已經與戲班子聯系了……大家只需要帶一張嘴巴去。  他很高興我在這里,遞上一根過濾嘴煙,又打燃液化氣打火機,“嘿嘿,你真是稀客,一定要賞光,來我家吃餐便飯……”  我吸燃煙,但推托時間不湊巧,今天剛好有急事。  又有了嗩吶聲。那是幾個小孩剛拿到糖果,心里一高興,找來一支嗩吶玩耍。他們當然吹不成調,吹得有一聲沒一聲的,高一聲低一聲的,像沒頭沒腦的驚呼和慘叫。而且那支我有些眼熟的破嗩吶,已經銅銹斑駁。  嗩吶,嗩吶,我又在記憶的沙灘上徘徊。那是昨天還是前天?德琪像個衛士守在我的門口,不準幾個小把戲闖進我的住房,怕他們妨礙我讀書寫字。他走進門,似乎想同我說點什么,見我捧著一本書沒理他,便坐在一邊守著。不知什么時候,他實在撐不住了,失望地離去,臨走前捅捅我,做了些切肉片搓丸子的動作,意思還是不言自明--他希望我過節時去他家做客,我一定得記住。  他是想同我多做些手勢的,是愛與外來人交朋友的,我知道。我本來也應該同他多打打手勢,哪怕打打音樂節拍或者做一套廣播操--那也許能給他解除一點寂寞,讓他臉上多一些笑容。  我終究沒有那樣做(www.lz13.cn)。是因為忙?是沒什么可談?還是有點厭倦啞巴過分的殷勤?我現在已經不能那樣做了。他化入青山,似乎與我無關,再也不會來攪擾我。  再也不會。  又起山風了,落霧罩了,榨房遠遠送來撞榨的聲音,還有山沖里零零星星的狗吠。門前有一處石堰流水嘩嘩,總是這樣。我越過空明月色又想起了遠方。那是在哪里呢?那也是在這個星球上么?霓虹燈下馳過閃亮的轎車,寬闊跑道上騰起巨大的飛機,林立的群樓下涌動著摩肩接踵的人海,到處是人和人……我要好好地生活。  1981年9月  ◇ 最初發表于1981年《人民文學》雜志,后收入小說集《飛過藍天》等,已譯為英文、法文,并改編為電影,由瀟湘電影制片廠1983年拍攝出品。   韓少功作品_韓少功散文集 韓少功:月下槳聲 韓少功:遙遠的自然分頁:123

一 半榻詩書伴月香, 吟毫揮翰挹天光。 鳥眠幽麓酲林果, 星語湛空思夢窗。 雨駐椰園螢宴樂, 風歌云野壟禾穰。 披衾靜臥忻闌籟, 大雅春風惠舜邦。 二 椰林仙靄入山莊, 半榻詩書伴月香。 舞榭紅歌霄壤逝, 竹心翠韻雨軒藏。 詞尋李杜得淑色, 學有魯高拾麗芳。 蕉岸云溪吟夏意, 辭花賦瓣郁清江。 三 湛湛晴空雁陣長, 素商時序暮云涼。 兩螢仙煚臨窗烜, 半榻詩書伴月香。 員外無心浮霡霂, 繆斯有意貺琨璋。 吟馀亭院盈秋韻, 嘉樹當軒酣麗光。 四 蘆白荷謝扮冬裝, 云態溪聲入夢堂。 竹舍常邀詞友至, 桑田時有鷺鷗翔。 一竿嵐籟湔俗鄙, 半榻詩書伴月香。 百物皆隨岑霈散, 唯存騷韻與江長。 五 易逝韶年憑檻傷, 寸陰如璧秒分量。 夏籬獨覓得花賦, 秋宇常思攬骕韁。 北斗文光焜玉榭, 西屋桐梓嚦金凰。 一窗蕉雨吟仙韻, 半榻詩書伴月香。 >>>更多美文:自創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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